塝上的日子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文/黄海子
塝,方言。意为田地、沟渠、土埂的边坡。而我们这里的人把塝的意思延伸了一下,意为较多旱地而少水田的地方。比如,我们看到一处全是旱地的地方会问:“那个塝塝今年全种包谷还是会夹杂种些其他旱作物?”
我们住的地方也叫塝,而且还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是塝,所以还特别强调我们住在“塝上”。因此,我小时候去别处,较为熟悉我们家族的人碰到我会问:“你是塝上哪家的娃儿?”
塝上这个地方很拥挤。
不大的塝上,住着的全是我们的族人。几十口人挤在一起,挤得就像是夏至过后稻田的稻秧,除了看得到密密麻麻的叶片,秧苗下的水田的其他东西都被叶片遮得严严实实的——比如鱼虾,比如水禽和杂草。
这里不但人口拥挤,到了春天,塝上周围的水田旱地也很挤。
先是经过冬天苏醒过来的小麦苗疯狂地分蘖拔节,把整个旱地挤满;接着就是水田里新栽的秧苗不断地分蘖,只要不了几个太阳天,几场春雨,水田也会被稻秧挤满;至于那些田坎边坡,不是被开花的胡豆豌豆苗霸占着,就是被刚开的油菜花占据着。这些庄稼似乎并不满足于它们侵占的地盘,它们不断地朝着塝上挤过来,把塝上挤在那里不得动弹。
因此在记忆里,塝上除了冬天能给人较为空旷宽松的感觉,其他季节,塝上总是被水田旱地里的作物挤着。其实即使是在冬天,密密麻麻地围在塝上房屋外围的竹木林,也把塝上挤压得很紧,要看到空旷宽松的天地,还得走出那圈竹木的属地。
父辈们在塝上一边享受着被挤压着的日子,一边想方设法地拓展着塝上的空间范围。
最先行动的是四伯家,四伯家人口多,加上四伯四婶就有十口人。四伯如果再不拓展他们的住处,他们的家就真的装不下他们了。于是四伯在他们原有的三间房屋的地面上,将原有的房屋推倒重建了三层楼的土墙楼房。四伯家的楼房建好后,楼房就高出了周围的竹木林。远远望去,那高过竹木林的楼层好像修建在竹木的尖上,使得想挤压一下这层冒出它们很多的房屋的竹木,只好摇着脑袋,作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四伯家的楼修好后,我们就喜欢在四伯最高层楼的回廊上向远处眺望。
白天,我们极目之处,从远至近——远处是种满庄稼的起伏的丘陵山峦;一路过来,也是成片的庄稼地以及像塝上一样被挤在一隅的人家;再近一些,就是我们落在半坡里层层的梯田旱地;收拢目光,则是包围着我们的竹木林和我们住着的塝上。
我们站在回廊上远眺的时候,常常会揣测最远处的山峦背后,会藏着什么;我们目光达不到的地方,是不是也像塝上一样拥挤。而最远处的那一片云下,是不是也有人家的孩子朝着我们的方向眺望,是不是也在想着我们一样的问题?
早先,在四伯的楼房没有修建起来的时候,塝上的夜也是极其拥挤的。
特别是一到了春天夜晚,就开始出现虫鸣蛙叫,它们像天上的星子,先是稀稀疏疏的。但随着春天越来越深,那些鸣叫从单薄转为浑厚,浑厚的声音就把夜的世界堆满了。它们挨着挤着,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挤过来。它们甚至能穿过我们无法想象有多厚的黑夜;它们甚至能踩着禾苗的叶尖上,穿过围着塝上的竹木林挤进我们的耳朵里来。更有甚者,当我从半夜醒来,我能听见屋里塞满了各种高低不一的鸣叫声,哪怕父母早就关好了门窗。
四伯的楼房修建好以后,特别是夏天,我们很多孩子都跑到顶楼的回廊上去歇凉。而这个时候的我们,才发觉这里并不是那么拥挤。
在星云满天的天空下,那些挤向我们的虫鸣蛙叫也在向着别处挤去。那厚厚的没有边界的黑夜,也会被人家的灯火穿破。那些晃动在夜里的灯火,让人看着就莫名地想亲近。
而月色清朗的夜晚,塝上及塝上以外的地方,总是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着。那些白天我们眼里的东西,在此刻,仿佛都是虚幻缥缈的幻影,让我们觉得夜就是另一个世界。因此很多的时候,我们会从顶楼的回廊下到地面,偷偷跑出塝上,把自己淹没在有着虫鸣、蛙叫、涔涔月色的夜里。在夜里,我们用我们童稚的欢叫声,像灯光一样穿透黑夜,和着夜里各种的声响,挤向塝上,也挤向别处。我们挤累的时候,就把自己化成一滴露珠挂在草或禾苗的叶子上,或者挂在树木的叶尖中,等晨光从云里挤出来,给我们添上一些好看的光彩。
挤着挤着,我们住在塝上的童年就被挤没了,被挤成了记忆。这个成了记忆的童年,就如塝上那口总有鱼虾的水井——水怎么挑也挑不干,鱼虾怎么捉,也捉不尽。
当我们的青春来临到塝上,塝上用同样的拥挤也挤动着我们的青春。我们中很多人受不了那种挤,离开了塝上去开拓宽松辽阔的天地。
但当我们青春不再,转身回头却看见塝上一直在那里,安详地享受着那种亘古不变的拥挤。像我们的爷爷,像我们的父辈。
我在想,我们现在的家,在我们孩子的心里,会不会成为我们曾经居住的塝上?
(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)
版面欣赏
编辑:朱阳夏
责编:陈泰湧
审核:冯飞